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熊佛西:至真至善的戏剧教育家

  一

  民盟与上戏渊源很深。上海戏剧学院的前身,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首任校长顾仲彝是民盟盟员,熊佛西是第二任校长、上海戏剧学院首位院长。上戏还有一位资深的盟员,他叫赵铭彝,熟悉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,应该对他不陌生,他是左翼戏剧家联盟的党团书记,是几位重要文艺领导人的入党介绍人,也是顾仲彝、熊佛西的入盟介绍人。上戏校园,有两尊上戏历史人物的塑像,除了熊佛西,还有原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朱端钧,也为民盟盟员。校园建筑,有熊佛西楼、仲彝楼和端钧剧场。

  在上戏,熊佛西是神一般的存在。他担任院长十九年,最后在院长的岗位上倒下。他将自己的精神,塑造成为上戏的精神。上戏,就是熊佛西的丰碑。

  二

  熊佛西出身江西农家,幼事稼樯,因父亲在汉口经营茶商,中学转去武汉辅德中学就读,大学上了燕京大学,三年上完四年课程,提前毕业,而且,还写了《青春的悲哀》等七部话剧,出版了一本戏剧集。毕业以后,他回到母校任教。校长公子赴美留学,需有人陪读,看中了熊佛西,得以赴哥伦比亚大学学习。他选择了学习戏剧。其实,父亲一直要熊佛西跟他习商,对他学戏更是反对。但是,熊佛西其意已决,因为在他的心目中,戏剧已不仅仅是娱乐,而是启智民众的工具,社会改造的方法。他的导师大名鼎鼎,美国现代戏剧大师马修士教授。

  拿着名校硕士回国,许多高薪机构竞相聘他,他却选择了一生的职业——戏剧教育,到北平戏剧专门学校担任教授兼戏剧系主任。他的第一个正式职业,就是戏剧教育,从此终身不移。

  这段时间,他过了一段好日子。大教授,兼名剧作家,可谓青春意气,放飞理想。他的女儿熊性淑在回忆录《灯光,永远的灯光》中写道:“他总是神采奕奕,声音宏亮,笑声爽朗,讲起话来有声有色,极富感染力。爸爸除了爱戏剧,也很爱结交朋友,除了大学教授、戏剧圈内的同行,文艺界中的许多大师如齐白石、张大千、梅兰芳等也都是朋友。对待所有的朋友他都热情周到。家里常高朋满座,欢声笑语不断。酒席后大师们就乘兴泼墨作画,或赋诗题词。家里充满了浓郁的艺术气氛。”

  但是,有志于以戏剧改造中国社会的熊佛西,是不会满足于戏剧课堂的。记得洪深赴美留学时,在邮轮时有人得知他去美国学戏剧,便问他是要成为中国的梅兰芳,还是成为中国的莎士比亚,洪深答曰:“我要成为中国的易卜生”。自然,熊佛西也是希望自己成为中国的易卜生的。于是,在晏阳初以及洛克菲洛基金会的资助下,到河北定县搞农民实验戏剧运动。

  从此,他开始了艰难的戏剧教育运动,三次举办,三次被裁撤或者面临裁撤。正是这种艰难,他才深知戏剧教育的不易,才会爱生如子,将满腔的爱献给学生。这是有情感逻辑关系的,互为因果,其情深深。

  一是1932年1月,他率领部分师生到定县农村开展大众戏剧活动,办农民戏剧学习班,成立农民剧团。他认为“农民就是今日的大众”。他的夫人朱君允在散文《灯光》中描述道:“那时佛西在定县农民剧场初次试演他的《过渡》。在我国的农村状况之下,农村戏剧的推进原是极辛苦的工作。而他的戏剧同志们因为要试验灯光在《过渡》演出中的力量,也因为深冬是农闲时节,他们竟不顾一切,冒着朔风凛烈及零度以下的寒夜,将《过渡》搬上了定县的露天剧场。剧人们坚毅的主张,热烈的情绪克服了大地的一切。那远村近舍的农人们,千百成群,自然流动,向着这剧场灯光集中而来。”

  但是,1936年日军进犯河北,农民戏剧实验基地被摧毁了。这是熊佛西的戏剧教育第一次遭受摧残。

  据说,日军进攻定县,始终未能得逞,民众奋起反抗,意志如钢。研究专家认为,它应该与熊佛西的农民实验戏剧运动有关,戏剧转化为了精神,熊佛西是成功的。

  二是1939年3月,在成都创办四川省立戏剧教育实验学校,任校长职,后改名四川省立戏剧音乐实验学校,故而他也是四川音乐学院的创始人。初到四川音乐学院,我见到他们校园里,堂皇地立着熊佛西的塑像,颇为惊诧,一了解原来如此。据说,与中央音乐学院也有渊源关系。此校颇受国民党政府忌惮,时常受压制,1941年终致裁撤。短短两年,熊佛西的又一个戏剧教育梦破灭了。

  三是1945年12月成立的上海市立戏剧实验学校,受校长顾仲彝之邀,熊佛西担任教授。当时,该校群星璀璨,田汉、曹禺、欧阳予倩等名家均在此任职。因演出进步戏剧,1946年年底国民党政府以“节约开支”为名裁撤该校,遭上海文化界一致反对,熊佛西等文化名人集体发表抗议宣言。学校被保住了,校长顾仲彝却被逼走了,于是,大家公派熊佛西出任校长。这所戏剧教育的“南派”领袖学校,与熊佛西自此有了灵魂性的联系,熊佛西的名字永远与这所学校联系在一起。

  国民党政府虽然收回裁撤命令,却是在各个方面制造麻烦,克扣经费、不给校址、通缉学生,师生赤贫,靠举办公演略赚收益,买点山芋熬点稀粥度日。即使在如此的状况下,国民党政府还发起“倒熊运动”,意欲将熊佛西赶走。在众人的支持下,他坚决抗住,终于迎来上海解放。

  三次办学,三次被裁或差点被裁,使他对戏剧教育生命以对,已成为灵魂性使命。他的爱戏剧,爱教育,爱学生,均可以从这里找到它的注释。

  三

  上海戏剧学院有四个校区,分布在上海城区的四个方位。每个校区的大堂,都挂着一段话:“培养人才的目标首先应该注重人格的陶铸,使每个戏剧青年都有健全的人格,是一个堂堂正正的‘人’——爱民族、爱国家、辨是非、有志操的‘人’,然后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。”这是上戏的校训,是熊佛西写的。

  在这个校训中,概括起来是六个字“学做人、学演戏”,做人在演戏之前,做人在前,演戏在后,做人好了,演戏才能真正的好,要做到做人和演戏的内在统一。如同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结构,道德文章,道德在文章之前,文章因道德才有所附丽。熊佛西的校训,更简短一点的话,还可以概括为两个字“人格”,戏剧教育最重要的是“人格的陶铸”,拥有“健全的人格”。我在主持教务处工作时,曾经提出上戏的教育宗旨是文化人格教育,它包括理想与信念、克服挫折心理、集体协同精神、仁爱之心、保持天籁童心等,具体途径是“两个习惯”和“两个方法”,“两个习惯”是读书的习惯和思考的习惯,“两个方法”是做人的方法和做学问的方法。长而久之,学生应该能够在人格上有所悟、有所行动。熊佛西的学生、著名导演熊源伟总结过人才成长的三个阶段,首先是技术阶段,要掌握扎实的基本功,如此才能获得上岗证,有资格从事文化艺术工作;其次是文化阶段,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文化艺术工作者,则必须有文化,光有技术,无深刻的专业和人生领悟,作品不可能深邃迷人;再次是人格阶段,要晋级大师,人格修为是前提,许多艺术家作品也不错,但就是成为不了大师,细想一下还是人格修为差了一口气。我和熊源伟的“人格优先论”,都是源之于熊佛西的校训,是熊佛西戏剧教育思想在当代的延伸和发展。

  熊佛西的教育理念,熊源伟也做过总结。熊源伟亲聆过熊佛西的教诲,侍立身旁有年,有“现场”的感受,总结应该是比较准确的。一共六个方面:第一,以人为本,即前面的“人格”教育;第二,兼修并蓄,跨专业、跨工种学习;第三,学风严谨,基本功一定要扎实;第四,打破堡垒,西方话剧和中国戏曲兼容学习;第五,注重实践,戏剧是一门实践的学科,创办了上海戏剧学院实验剧团(后独立为上海青年话剧团);第六,戏剧的大众化,开门办学,让戏剧走向中国社会。我基本赞同熊源伟的观点,他比较口语化,是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,从学理上还可以进一步提炼和概述。我认为,熊佛西的两个教育思想,个性和严谨,似乎是一正一反,又是一体两面的,是他的精髓和核心。这是我体会较深的。

  个性来说,对艺术院校学生至为根本。一位艺术家说过,世界上哪有什么艺术作品,只有一个个艺术家,每一部艺术作品都是每一个艺术家的个性倾述,没有个性魅力,就没有艺术作品的魅力。通常的情况是,艺术院校的学生,刚入学时一个个个性四射,经过四年教育,在主讲教师的锤打之下,一个个变成一个了,变成符合主讲教师美学的一个了,看上去表演整整齐齐,毫无破绽,却是四平八稳,没有个性力量了。熊佛西深知其味,早早提出因材施教,爱护和培养学生的个性。他认为,教育是树人的,而且,应该以个性树人,确立人的自由独立的人格,这样的教育才是以人为本的教育,是培养人和解放人的教育。这在中国戏剧教育史上是破天荒的创举,是符合艺术本体的,也是引领戏剧教育发展的,是一个戏剧教育家的战略思考。

  又说严谨,大的架构对艺术是重要的,但是,它是需要通过一个个小的细节编织的,需要耐心、仔细和严格。熊佛西曾说:“演员在舞台上,站着就是雕塑,动着就是舞蹈。”上戏的校友都知道,熊佛西的热情是出名的,严格也是出名的,他的热情和对学生的爱,往往是以严格的形式出现的。熊佛西的学生、著名配音表演艺术家、也是民盟盟员的曹雷这样写道:“四年级我们班排的毕业剧目是《玩偶之家》,熊院长亲自来执导,同学听说后都诚惶诚恐。……在公演的前一夜,《玩偶之家》进行彩排,其实是一次内部正式演出,剧场坐满了文艺界的前辈以及话剧院、电影厂的导演和演员。熊院长就坐在第二排的正中。幕启了,我饰演的娜拉第一个上场,抱着一大堆给孩子们买的圣诞节礼物,兴冲冲地回家。才演了大约两分钟,忽然,熊院长从观众席里站起来,指着我大声说:‘不对!曹雷,你演的是什么东西!感觉不对!闭幕!重来!’我站在台中央,面对着剧场里黑压压一片的观众,完全傻了。大幕慢慢关上了,我回到侧幕,也顾不得委屈,在老师的帮助下,赶紧排除杂念,重新寻找人物的思想、感觉: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要去干什么?找到准确的心理节奏以后,换一个步态上场。这下好多了!……这件事,后来成了很多人的谈资,我当然终生都不会忘记。”相信这样的经历,许多上戏人都经历过,在温馨中遭遇着严格,在严格中体验着温馨。

  熊佛西以他的成就,位列上海首批68位“社科大师”之一。这个额头宽宽、笑眯眯的、戴着一幅深度眼镜的戏剧老人,还将永远活在上戏的校园里,活在上戏人的心中。

  (作者系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院院长、教授)

发布时间: 2022-01-06 作者: 厉震林